《艾青詩集》法語版翻譯者凱瑟琳·韋佳德在巴黎家中。
艾青在凱瑟琳的書上題字:“給飛霞,謝謝你!”
1979年,法語版《艾青詩集》出版,法國多家重要媒體對此做了報道。緊隨其后,譯者凱瑟琳·韋佳德還翻譯了包括茅盾在內的多位中國當代作家的作品。在巴黎冬季的午后,本刊特約記者探訪了這位年近七旬的法國老太太,翻開她與中國現代文壇、與艾青的一段塵封歷史。
按響門鈴,凱瑟琳·韋佳德開門。一年未見,赫然乍現一頭銀發?!澳憧?,我和朋友打賭,敢不敢不染頭發。結果,就有了這個效果,不過也很美?!?/P>
她從來都很美。
1980年,艾青第一次見到這位他的詩歌的法語譯者時,也像我這般驚艷過。不過,彼時,凱瑟琳還是一頭熠熠金發,梳成當時中國流行的、乖巧的大辮子。
在這個巴黎冬季的午后,我們坐在她滿是小地毯、書和畫的家里,品著中國綠茶,讓關于艾青和中國現代文壇的回憶倒流。
與艾青共呼吸
凱瑟琳出生在法國一個中產階級家庭,很早便對語言有異稟,在研究了拉丁文、希臘文后,對中文這個東方的神秘文字興趣益濃。1959年,當她在東方現存語言學院(后來的國家東方語言和文明學院)開始第一學年的中文專業學習時,并不知道,這文字會帶給她一生的使命。而這個使命,是為著一位中國詩人。
她第一年答辯的導師,就是20世紀法國中文發展的領軍人物—瑞士漢學家Paul.Demiéville?!斑@是多大的榮耀?!彼f。但是接著凱瑟琳便生下了長子,于是中斷學業。四年后,她又從巴黎第三大學轉到巴黎七大,繼續中文學習。在寫碩士論文時,偶然讀到Patricia Guillermaz翻譯的《中國當代詩集》(1962年,Seghers出版社)。書里,艾青的詩歌使她無比震撼。
“濃烈的黃土氣息和革命熱情,讓我感到詩人那無與倫比的力量,”凱瑟琳說,“法國人一定要知道他,了解中國如此著名的作家?!备螞r,當時她的導師,后來的法蘭西院士程抱一(法國著名華裔作家、詩人、書法家)也很支持。據說當年程抱一從重慶來法國的時候,旅行箱里就有一本艾青的詩集。但是在當時的法國,艾青的法文詩歌還很少,只有Guillermaz和李治華翻譯過一部分。而要在法國找到艾青的中文書,更是困難。凱瑟琳翻遍了巴黎所有的圖書館,終于在里爾路的老圖書館里,充滿灰塵的最底部,找到一本1955年版的《艾青詩集》,那是在1967年。
彼時,“文化大革命”方興,艾青被迫害,流放到新疆。凱瑟琳說:“我在翻譯艾青的時候,比親近的人更了解作者,他的一喜一怒,心底最深的情感和敏銳,都了然于心、于筆。我后來見到他,跟他講:‘您知道嗎?我已經和您共呼吸。只是見到您之前,還沒有聽到過您呼吸的聲音罷了?!?/P>
1979年,凱瑟琳出版《艾青詩集》。書籍出版后,法國多家重要媒體都做了報道,其中就有著名的《解放報》。1980年,凱瑟琳出版茅盾的《春蠶》,1992年參與翻譯茅盾的《蝕》。其間還翻譯多種中國當代短篇小說。當然,這是后話。
錢鍾書告訴她艾青還活著
從第一次讀到艾青,到翻譯他的詩歌,有十幾年的時間。但是由于中國的政治運動,使艾青等人的消息極度閉塞。凱瑟琳與作者同呼吸,卻無法知道作者在運動中的具體狀況。
“告訴我艾青還活著的人,是錢鍾書。那是1978年,我們一起參加在意大利召開的第26屆歐洲漢學家會議上。我第一次聽說艾青還活著,并且重返詩壇,有望很快搬回北京,我激動到無以言表。話說回來,錢鍾書的意大利語,說得真是好!1979年,我翻譯的《艾青詩集》出版,寄給北京的詩人。當時艾青并沒有完全平反,還有警察監管,不過我的信和書,他都收到了。他在回信里說:‘感謝翻譯先生?!?,他以為我是男人?!?/P>
不久后,艾青就在巴黎見到了這位“翻譯先生”。1980年夏天,艾青到法國參加“中國抗戰文學國際座談會”,有中法軍界和文藝界的諸多陪同。還有美國、加拿大、德意志聯邦共和國、德意志民主共和國、荷蘭、意大利、法國和中國香港等地的學者、專家和專攻漢語的青年約百人。當艾青見到凱瑟琳的時候,她有著小巧精致的五官,身著一襲水綠色的長裙,39歲的人看起來卻只有20出頭。艾青實在不敢相信自己有如此漂亮的翻譯,不勝喜悅。他給她取中文名“飛霞”。
凱瑟琳說:“艾青很喜歡‘稀薄的紅云—霞’這個字,因為他的摯交吳祖光的妻子,叫做新鳳霞。吳祖光和新鳳霞是艾青所敬仰的,所以便叫我為‘飛霞’。那兩個人的友誼真是深刻,患難才見真情的人?!卑嗪髞碛窒騽P瑟琳推薦王蒙。
開會之余,艾青來凱瑟琳家做客,和她丈夫、兒女一家人都熟悉。后來主辦方組織去凡爾賽宮游覽。艾青不想去,凱瑟琳就做他的導游,開車在巴黎轉悠,看了協和廣場、盧浮宮。詩人半個世紀后故地重游,一定感慨良多?!翱吹贸鰜?,他還是很高興的?!?/P>
凱瑟琳把所有有關艾青的資料,無論是報道、書信還是照片都珍藏在一個因年久而變黑的皮質綠文件夾里。她拿給我看艾青來參加座談會時的照片。照片上有艾青、吳祖光,還有劉白羽等人,都很少壯。
在凱瑟琳珍藏的照片里,有一張是艾青和妻子高瑛在新疆的照片。兩個人一起走在路上笑,眉眼和手腳都像小孩子?!案哏亲栽概阄胰チ鞣诺呐??!卑喔嬖V凱瑟琳說?!八斎辉敢?,面對這樣一個純粹的靈魂和中國現代文學史舉足輕重的人物,只能惺惺相惜?!眲P瑟琳說。
還有一張照片,是艾青和其他作家一起,抽煙的樣子?!拔液芟矚g這張照片。雖然照片上的艾青很有點滄桑。他曾說:‘在新疆,沒有人說話,唯一的朋友就是香煙了!’他說這話的時候,那一口濃重的金華口音,我想北京的很多人也聽不明白。我們簡直不是靠語言來交流的,憑的是作家與其翻譯面對面時直見性命的靈感!”1980年六月,艾青在凱瑟琳的書上題字:“給飛霞,謝謝你!”六個字,一方面是對異國友人在最艱難時期的患難相知最衷心的感謝,另一方面又是這直見性命的簡簡單單。
后來艾青去美國,去別的國家游覽,都保持跟凱瑟琳的通信。臨走前還送給她一個國內七八十年代流行大江南北、有插圖畫的小本本。小本本上艾青留言:“萬里長城萬里長,長城外面是故鄉”。這是潘子農、劉雪庵在1937年上海創作的歌詞《長城謠》的前兩句。大概也是這次來法國參加抗日、抗法西斯活動,有感而寫的。
上個世紀80年代,凱瑟琳去北京工作了一段時間,其間也拜會過艾青。有一次和艾青相遇在一個典禮,正好有一座新的詩人雕像在旁邊。凱瑟琳說:“您本人比雕像棒多了!”詩人聽后大笑,用金華普通話叫她:“韋佳德、韋佳德!”凱瑟琳說:“說來奇怪,他從來不叫我的名,而是用姓。大概還把我當做西方的客人?!?/P>
他們的最后一次相聚,是1986年,在艾青在北京的自家四合院。當時艾青神采奕奕地高談闊論。后來凱瑟琳回到法國。艾青有重病,到1996年去世?!拔沂呛髞聿胖浪E落的,多少減少了事件的沖擊感。不過,進入到20世紀末,21世紀初,隕落的人還有很多,年齡到了呀?!眲P瑟琳無限惋惜地說。
曾計劃翻譯《傾城之戀》
凱瑟琳說,在艾青所有的詩中,她最愛《太陽》、《黎明的通知》和《礁石》。
“艾青的性格是如此凸顯,所以即使受到政治文化壓制的時候,他在詩里繼續他的聲音。這聲音里有中國人思維里關于恒久性的表達。所以即使為了避免當局的審查,寫最簡單的小寓言、小故事,也能把這表達推向極致的真理。在我看來,艾青詩歌經久不變的特色是爆發、簡單和直爽?!?/P>
“艾青在上世紀30年代來法國學過藝術,讀一點法文。他研究過我翻譯的《艾青詩集》。有一天,他無比興奮地告訴我說:‘您知道嗎?這些詩在法語里是如此美麗,比我中文的詩還要好。您就是法國的我,法國的艾青?!?/P>
凱瑟琳本人對艾青“文革”前夕的作品更欣賞:“要知道,經歷過政治運動,詩人的靈魂和身體遭遇折磨,多少還是會受損的?!?/P>
艾青除了詩,畫做得也好。有一次凱瑟琳去北京拜訪艾青,艾青拿出他的畫作,讓凱瑟琳挑選,她選了一幅《塞外晚秋圖》。那是在新疆時作的,有邊疆的痕跡。當然,凱瑟琳的存畫有很多,其中也有別的中國文人送的。
凱瑟琳也翻譯過茅盾的作品,喜愛蕭紅、張愛玲;在歐洲見過巴金和錢鍾書等人;更與在法國的程抱一熟識。中國的文壇,在這里匯聚。話說回來,凱瑟琳家書架上的中文書,比法文書還要多。
她也喜愛張愛玲,并且打算翻譯《傾城之戀》,就給彼時在美國的張愛玲寫信,并很快收到了回信。信里,張愛玲很高興有法國讀者的支持,并表示會靜待法文版的出版。張愛玲果然還是收斂,說話很客氣。我和凱瑟琳翻箱倒柜地找張愛玲的回信,可惜一時不知放到哪里去了。留下一個小小的遺憾。后來因為種種原因,凱瑟琳沒能翻譯張愛玲的書?!皩τ谖襾碚f,中國文學界,至愛的還是艾青呀!”她說。